
年輕人的視野里,老人常常蹤跡難尋。他們在公共空間隱身,年輕人沒有興趣、也沒有渠道窺探他們的真實生活。但走進上海的85度C,像瞬間進入了一個微縮版的老年社區(qū),有讓人艷羨的退休日常,也有令人心酸的衰老、疲憊和疾病——老了之后,人究竟會是什么樣?竟然能在這樣一家面包店里,找到一些答案。
文 | 饒桐語
編輯 | 金匝
運營 | 橙子
打發(fā)時間
如果你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,來到上海彭浦新村的85度C面包店,大概率會有些錯愕。
不到100平方米的空間里,擺放著六七張小桌,找不到一個空座,顧客們三三兩兩地聚坐在一起,桌面上擺著蛋糕和飲品。這樣的場景,看上去和上海大多數(shù)商圈里的咖啡店差不多,但只要仔細觀察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最大的不同——
這里的顧客,幾乎全是上海本地的老年人。
忙著收拾垃圾的店員月紅說,自己幾個月前來85度C兼職,店里一直就是老年人多。店里的一天,根據(jù)時間劃分,會出現(xiàn)三種景象:上午,通常是年輕人來買早點,但到了下午,老年人就會集體出現(xiàn),社交、小聚,聊子女、聊日常,甚至還組團來聊股票。到了晚上,這里又會再換上一批老人,他們只身前來,在店里打發(fā)漫漫長夜。
當老人們聚在一起,噼里啪啦敲字的電腦是沒有的,也不會有人戴耳機、忙著進入線上會議發(fā)言。閑聊的爺叔阿姨們,看起來人生似乎都已經(jīng)進入easy模式,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——在他們眼里,時間似乎不再具有緊迫性。
面包店靠窗的位子,70歲的舒飛和兩個年齡相仿的朋友圍坐在一起。他們是來提前“踩點的”,第二天,幾位好友要開車去上海周邊的一處古鎮(zhèn)旅游,干脆提前一天聚在起點,喝喝咖啡,認認路。
舒飛穿著皮夾克,說一口上海普通話,很隨性的樣子,像電影《愛情神話》里和意大利明星談戀愛的時髦爺叔老烏:“個么退休了,也要找事做,打發(fā)時間的?!毕乱痪?,就是熟悉的、對年輕人們的規(guī)勸:“我們當年,也是這么奮斗過來的。”
老人們聚在一起,性價比是第一要義,連帶著,85度C里的最熱單品也變了。對于爺叔阿姨來說,外面動輒30元一杯的精品咖啡是用不上的,這里才十多塊、吃了不至于失眠的奶茶、拿鐵,才是更好的選擇。
或許是意識到了客群發(fā)生的微妙變化,在進門處的宣傳海報上,標記著這家店的主推品,一款價值99元的“熟客咖啡券”,里面包含9杯咖啡,折算下來不過11元1杯。還有一款被命名為“輕奢下午茶”的搭配茶點,最低售價“15元起”,很難相信這是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會出現(xiàn)的價格。

▲85度C門口的宣傳海報。 圖 / 每日人物攝
原本,85度C是一家主打“平價奢華”的面包連鎖品牌,這家來自臺灣的烘焙品牌,在2007年進軍大陸,并將第一家店選在了“更開放、更活躍”的上海。作為初代網(wǎng)紅烘焙店,85度C帶火了“brunch”(早午餐)生活,一度把概念店開進了黃浦區(qū)的核心商圈日月光中心。很長一段時間里,85度C的拓店邏輯一直是“貼著星巴克開店,但價格比星巴克便宜”,主要選址是主要城市的一級商圈,客群也以追捧新潮的年輕人為主,還為此專門推出過火鍋品牌。
但在上海,永遠會有更年輕、更時興的精品咖啡館、網(wǎng)紅面包店出現(xiàn),即將20歲的85度C,已經(jīng)活成了“老牌面包店”的樣子,很難憑借裝修風格的改變、幾款新品蛋糕的推出,再度卷成年輕人的心頭好,在一波波的烘焙關店潮里,85度C也難逃營收下滑、陸續(xù)撤店的命運。
一次采訪里,85度C負責人干脆表示,“貼近附近居民的日常消費習慣”,在選品上根據(jù)周邊客群定制、精選。因此,彭浦新村的這家門店,憑借性價比,成為老年人的偏愛。
和老人們接觸多了,店員月紅有了自己的心得,經(jīng)過她的觀察,老人們最常討論的話題就是這些,孩子、房子,談論起來時,帶著“誰也不服氣”的味道。當然,還有老人長期在這里坐著,什么東西都不點,店員們也不會說什么,“都是周邊社區(qū)的老人,來坐坐沒什么的”。
點單金額的大小只是次要的,但透過這個,可以察覺到老人心中最隱秘的部分——有沒有退休金、退休金的多少,甚至子女的孝順和出息程度,成為區(qū)別他們的無形標準。
舒飛這樣解釋自己如此順心的原因,自己每個月的退休金接近一萬塊,孩子尚未結婚,他不用帶孫子,每天和好友們泡吧、游玩、唱歌。幾天前,他還去了一家新開的清吧,店長鮮少看到這樣精致的老年人,還專門出來跟他合影:“你這么瀟灑,哪里像70多歲的人?”
當然,也有只坐在85度C,什么都不點的老年人,比如62歲的胡建國,他是鐵路上的退休工人,妻子也早早被買斷下崗。他們有一個獨生子,27歲,還沒有成家,也沒有買房。胡建國想著,要攢一套房子的首付出來,于是,自從兩年前退休后,胡建國都在忙著再找一份工作,自然,省錢也是必須的。
有的時候,老人們談論的內容還會變得更凝重。比如,談論疾病,這是最容易打開話匣子的話題。一位叫方海的老人講起來,自己不開心,最直接的原因是腳痛,兩年前,他突發(fā)腦梗,在醫(yī)院住了一個月之后,衰老好像突然就來了,生活一下變了樣。方海的左腳開始萎縮,走路一瘸一瘸,速度很慢,從家到面包店,從前5分鐘的路程,現(xiàn)在需要走20分鐘。
這也可以用來解釋,為什么方海會出現(xiàn)在這家面包店——沒有生病的時候,方海會和妻子一起出門散步。但健康的妻子步伐匆匆,方海已經(jīng)跟不上她的腳步,于是,兩個人分開,妻子走的地方更遠,能夠到附近的公園,但方海只能走到這里。

▲85度C門店。 圖 / 視覺中國
公共空間
85度C幾乎滿足了老人們所在意的各種要素:暖和,離家近,同齡人多,東西不貴。在老人們的生活里,的確缺少這樣的一個公共空間。
那個看上去自由、閑適的老人舒飛,其實也有自己的煩悶。我原本以為,他身邊兩位是同他認識多年的老友,問了才知道,他們都是在網(wǎng)上認識的,因為都喜歡在K歌軟件上唱歌,才互相點贊、認識,約著出來玩。
看上去,舒飛是一個尤其依賴網(wǎng)絡世界的老人?,F(xiàn)實生活里,兒子工作繁忙,妻子早已去世,至于同時期的同事、朋友們,要么帶孩子,要么身體都已經(jīng)很差,聚上一次都困難。像他這樣,身體不錯、思想前衛(wèi)的,已經(jīng)少有。
舒飛拿出他的手機,給我展示他在一個K歌軟件上的賬號。他很得意,“唱的歌都是3個S”,并且已經(jīng)有了4500多位粉絲,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中老年人。在每首歌的評論下,素不相識的老人們互相留下誠摯的夸獎、送上玫瑰花。當然,舒飛也毫不吝嗇地給別人送花。一開始,老人們之間只會互相鼓勵,發(fā)私信,經(jīng)過漫長的互動后,就會加微信。舒飛說,一位大連的同齡人,此前還給他寄來了大連的櫻桃。
“說難聽點,你一定覺得,這像年輕人網(wǎng)戀一樣,但我們就是筆友?!笔骘w說,他們每天都會分享自己的歌曲,“所以能看得出來,是真的愛唱歌,不是騙子?!?/p>
這是被舒飛重視的情感連接,也讓他感覺不那么寂寞。每天早上7點,舒飛會雷打不動地更新一首歌——這被他當成一種約定。其實,每天早上5點半,他就睡不著了,這些歌的素材,也是他提前在家里錄好、先存起來的,但他還是會守著點兒更新,因為舒飛記得,粉絲們夸過他有時間觀念。
身體、興趣愛好、社交關系……這些看起來稀松平常的事,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活半徑。舒飛已經(jīng)是很幸運的那類老人,但對于面包店里的很多爺叔阿姨來說,自己所能探索的區(qū)域在一點一點減少,來社區(qū)的面包店,更多是不得已。

▲在85度C排隊買單的人們。 圖 / 每日人物攝
腦梗之后,方海就很難一個人出遠門了,面包店是他為數(shù)不多的、和外界溝通的場域。
方海曾經(jīng)也有自己的愛好。年輕的時候,他喜歡打麻將,“很開放的”,同事八卦、世事變化,都在麻將桌上聊。但腦梗導致了記憶力衰退,打麻將時,他記不清桌面上的牌。有人打電話來邀請他去,他只好婉拒,“腦子生毛病了,打不了”,次數(shù)多了,方海就逐漸和老牌友們沒了聯(lián)系。
聽到這里,另一位70多歲的老人邱大明下了結論:“10個腦梗,10個悲觀?!彼杏X到一種共鳴——和方海一樣,邱大明也在前兩年腦梗了,他性格內斂,不愛與人打交道。臨近退休的時候,邱大明開始養(yǎng)魚,尤其喜歡“看布小魚”,魚籽撒進水箱里,大魚對著魚籽不停哈氣,沒多久就孵化出來小魚。
但腦梗后,邱大明的腿也跟著瘸了,行動變得遲緩,“連自己都照顧不了”。熱帶魚要保溫、喂食,他沒力氣跑上跑下去打理,魚兒沒多久也開始掙扎。邱大明看著,心里難受,干脆徹底不養(yǎng)了,家里人沒說,他自己決定把魚一氣兒都倒掉,“舍不得”,但好過“今天死一條,明天死一條”。
不養(yǎng)魚之后,“天天都不開心”,邱大明感覺到了衰老的殘酷,這比任何病痛都讓人痛苦、難過。“人失去了一切的樂趣,你懂不懂?喝酒、抽煙、吃好的、玩好的,全部失去了,沒有了,失去了做人的尊嚴?!?/p>
一個月前,方海的手機停機了,他原本想充話費,但轉念一想,已經(jīng)沒有人會給自己打電話。妻子、女兒都知道這件事,但她們的想法也一樣,“沒必要充,就這樣吧”。就這樣,方海徹底成了一個和外界沒有聯(lián)系的人。

▲圖 / 視覺中國
這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,還會在老人們想要融入社會時,格外凸顯出來。退休工人胡建國,找工作時尋摸過很多崗位,還嘗試過重拾老本行,給人修空調,但別人覺得他年齡大了,“爬高爬低的,危險”。輾轉了一個月,什么工作都沒找到,想來想去,胡建國只能去應聘保安。
我見到胡建國的時候,他正一個人在面包店坐著,拿一個薄薄的、已經(jīng)扯掉幾頁的舊本子,對著手機抄題。他在備考駕照,如今,當保安的硬性條件就包含這一條,能幫顧客、業(yè)主們停車、挪車。
但年紀大這件事,把他卡在科目一。一個月了,很多東西死記硬背,但“前背后忘”。那個扯掉幾頁的本子,是胡建國的錯題本,他把最容易錯的題抄在上面,最難的題框起來,里面有很多都是關于數(shù)字的題,比如:“以下交通違規(guī)行為,一次記9分的是什么?”胡建國花了很多時間,去區(qū)分扣6分、9分、12分的區(qū)別。盡管如此,但他還是越學越?jīng)]有底,甚至不敢先預約考試,“不然不及格,交補考費怎么辦?”
那個瞬間,我感覺到,面包店隱藏著太多老人們的失意,他們需要一個空間,去吞吐衰老帶來的苦悶。
人生卡住
85度C并不是“失意”老人聚集的唯一場所。
胡建國說,一條街的距離外,還有一家麥當勞,那里他也常去。二樓的餐區(qū),同樣坐了很多老年人。冬天,溫度驟降,上海的公園、街頭都難熬,像85度C、麥當勞這樣的封閉空間,都是好去處。
后來,我也去了胡建國說的這家麥當勞。在那里,我認識了70歲的陳玉蘭??匆娝龝r,她沒有玩手機,只是一個人坐著發(fā)呆。她告訴我,自己已經(jīng)在這家麥當勞坐了一年多了,等到33歲的女兒晚上下班,再回去做晚飯。
換句話說,坐滿老年人的情形,不僅僅發(fā)生在85度C,周邊也都是如此。85度C和麥當勞坐落在上海靜安區(qū)的彭浦新村——上海老齡化最嚴重的一個區(qū)域,上海爺叔告訴我,以前,彭浦多工廠,這里是工人們聚集的區(qū)域,也能夠感受到最原汁原味的本幫文化。
在這里,可以輕易察覺老齡化的痕跡。85度C對面,就是一個公共廁所,由于附近老人多,廁所也進行了一些適老化改造,比如水龍頭里會流出熱水,蹲坑旁邊就有一個求助按鈕,如果老人們滑倒了,可以隨時呼叫公廁的管理人員。閑聊時,管理人員小花說,為了節(jié)省沖廁所的水錢,周圍的一些老人甚至愿意走出家門,走上一段路,來這里上廁所,導致免費的手紙消耗速度極快。
同時,這里有不少房齡超過40年的老舊小區(qū),諸如彭一小區(qū)、彭三小區(qū)這樣的老公房,甚至由于房屋過于破舊、設施過于老化,到了需要拆掉重建的地步。
因此,這群聚集到85度C的老人,都有著十分相似的人生軌跡,年輕的時候,他們被分配進不同的工廠,運氣好的,能夠工作到退休,運氣不好的,在正當盛年時下崗。

▲彭浦新村附近聚集的老人們。 圖 / 每日人物攝
面包店的另一個角落,67歲的羅美琴講起了自己的后半生。那時,羅美琴才40歲,性格要強的她不想待在家里,于是找了一份保險代理的工作。那時,中國才剛剛興起保險代理,羅美琴學說話、學跟人打交道,花了很大力氣,走街串巷地去推銷商業(yè)保險,才把這份工作堅持下來。
陳玉蘭則是從手表廠下崗了,她18歲就進廠,在廠里待了近30年,單位快要倒閉的那段時間,廠子的倉庫里已經(jīng)堆滿了手表,“大家都看手機了,手表就賣不出去”。正是下崗的當口,陳玉蘭的丈夫得癌癥去世,家里還有女兒要養(yǎng),陳玉蘭就去餐廳里當服務員,去給別人洗衣服、擦地,一個月掙400塊錢。
顯然,對于她們來說,那是一段共同的記憶,生活的重擔突然就壓了下來,至今還沒有消退。
就像羅美琴,從下崗到今天,她的人生逐漸步入最困難的階段——生、老、病、死,突然同時集中在她身上,她家里一共有5個女兒,羅美琴是長女,這幾年,4個妹妹陸續(xù)生了病,有人得了乳腺癌,有人是抑郁癥,如今,最大的妹妹已經(jīng)去世,去年,父親也過世了,照顧母親的職責落到了她身上。
一手帶大的獨生女兒,如今也需要她。前兩年,女兒生了孩子,羅美琴不是那種傳統(tǒng)的母親,也想過“不要把我綁架掉”。從精神層面上,女兒很支持她,“媽媽,你不要迷失自己”,但在現(xiàn)實層面,這卻很難踐行,大多數(shù)時候,羅美琴還是需要幫忙接送、照顧外孫。
原本,羅美琴是來醫(yī)院看母親的,昨天半夜,92歲的母親心臟不舒服,被緊急送進了附近的醫(yī)院。按照計劃,照顧完母親,羅美琴接著就需要回家照顧孫子。她覺得,自己的生活被親人們劃分成很多份,但沒有一份是屬于自己的,“上有老、下有小,人生好像卡住了”。
“我也想瘋一瘋”,羅美琴的記憶里,再早幾年,父親沒有去世,母親身體也還好的時候,自己常??梢猿鋈ヂ眯?。責任重壓之下,已經(jīng)她少有機會再去旅行,這甚至帶來了一種不配得感。有一回,女兒給她放假,給她報了個旅行團,朋友圈發(fā)照片的時候,羅美琴把家族的人全部屏蔽掉,她害怕聽到閑話:“你這么忙,怎么還能出去玩這么多天?”
但在85度C,沒人會說閑話。走進店里之前,羅美琴深呼吸了一口氣。她告訴我:“我是下定決心,強制給自己一點時間、空間,才要走進來的?!边@是一種最小單位的瘋狂,成本很低,只是30分鐘的獨處時間,以及一杯拿鐵的價格。

▲面包店內休息的老人們。 圖 / 每日人物攝
內心世界
在85度C待了幾天之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,“失意”的老人們,或多或少都有表達的欲望,只要有人愿意問,很多他們難以對家人說出來的話,在這里,都會傾瀉而出。
那個腦梗的老人方海,說起對自家孩子的愧疚。年輕時,他是鐵路上的裝卸工人,忙于工作,疏于照顧女兒。女兒成年后,他又在爭吵的暴怒里打過她一巴掌,父女二人從此留下深深的隔閡。因此,腦梗的時候,女兒沒怎么照顧自己,如今也不給他交話費,他選擇接受,“女兒跟媽媽親,應該的”。
旁邊的爺叔聽完,批評他,這樣做不好,孩子有自己的尊嚴。但爺叔也有自己的疑惑,自己從來沒有打過兒子,為什么他也不愿意跟自己多說話?為此,他還特意查過字典,細細翻看“代溝”這兩個字的含義,最后得出結論,這件事是必然的。
而對于付出、奉獻這件事,老人們其實也并不是完全甘之如飴。
胡建國想過徹底放松下來的時刻,是未來兒子成家后,他要出去旅游,一定要去北京,當年跑車時,他跑了北京這條線五六年,覺得“什么地方都很好”,想再回去看看。說完又遺憾,不知道那個時候,自己還能不能走得動。
目前看來,這個目標的確很難實現(xiàn)。早早下崗的妻子,還在繼續(xù)為家里操持,她比胡建國年輕一些,沒到60歲,因此工作也好找一些,在一家物業(yè)公司給人刷卡、按電梯。辛苦的是,她上的是夜班,從下午5點工作到凌晨5點,整個家的作息都跟著顛倒。二人吃過午飯之后,一個出門上班,一個出門學駕照,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時刻。
“壓力很大、很痛苦”,說到當下的煩悶,胡建國終于沒忍住,對“兒子”說了狠話:“想要斷掉這個包袱”。
和女兒相依為命的陳玉蘭,遺憾于自己的這一輩子,都在為別人活。她愿意為家庭犧牲,哥哥的小孩回家吃飯,嫂子腳不好,她自告奮勇去幫忙。哪怕是鄰居家的小狗,她也要照顧,麥當勞里,有人吃剩的薯條,她會打包回去喂狗。
“但怎么沒有人體諒我?”回望老年生活時,陳玉蘭時常感到不公平。她希望女兒能夠給自己幫助,錢、關懷、理解,都可以,但女兒沒有。
她喜歡唱歌,不來幫女兒做飯的時候,她會和歌友們去常去的歌廳,一個人25塊錢,從晚上7點唱到11點。出門唱歌的時候,身上的行頭都要通通換掉,穿上一套白色運動服?!坝袡n次的,口紅擦起來,頭發(fā)剪好之后染一下?!毕噍^于麥當勞里苦等女兒下班的母親,那個唱歌的人,才是陳玉蘭更喜歡的自己。
感覺人生卡住了的羅美琴,也在等待能夠卸下責任、徹底放松的時刻。那時,她能夠有更多屬于自己的空間。羅美琴的老伴還健在,但很難給她精神上的支撐,因為他們的“婚姻是不幸福的”,年輕時,他們經(jīng)人介紹在一起,丈夫是鄉(xiāng)下插隊來的,沒有什么文化,平時就喜歡喝點酒、抽點煙,兩個人沒有共同語言。如今,她們已經(jīng)不會強迫對方去做什么,羅美琴說:“他喝酒抽煙,我不管,我出去旅游,也不要他管?!?/p>
說完這些,羅美琴對我流露出幾分感激,她說,有的話,沒辦法跟家里人或者身邊的親戚朋友說,像我這樣的陌生人,見一面就不會再有交集了,反而可以聊得更暢快。這也是很多老年人愿意在85度C里互訴衷腸的原因。
說完,羅美琴的手機響起,是家里人催她回家的電話。她端起手里沒喝完的拿鐵,向我匆匆告別,走出85度C,走入人流,我知道,她要去做另一個羅美琴了。

▲圖 / 視覺中國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涉及人物均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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